2024年3月13日，杭州，学生们在浙江大学图书馆基础馆参观“忠心侠义——纪念金庸先生百年诞辰展”。视觉中国图片

访谈嘉宾：

刘国辉：中国武术文学研究会会长

陈默：黄金研究专家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陆敦吉：浙江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

张纪中：知名导演、制片人

张静：《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英译者

毛尖：B站知名UP主

黄国强：嘉兴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嘉兴市社科联主席

袁非：金庸读书会会长

杨自强：嘉兴市作家协会主席

许清扬：嘉兴一中高二学生，金庸的母校

【金庸的武侠小说是什么？】

在众多专家学者看来，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检验，金庸武侠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已经成为“经典”。以往的武侠小说套路，已无法承载金庸武侠的全部内涵，或多或少都受到了金庸武侠小说世界观的影响。纵观整个20世纪中国文坛，金庸武侠小说无疑树立了一个标杆——以精英和大众都欣赏的人物、故事、场景等，直接、频繁、广泛地进入大众的生活。

——不懂武术的金庸，为何被称为“金大侠”？

陈平原：人们常常喜欢夸赞金庸的祖先多么显赫，他的家族多么辉煌。其实，金庸一生风雨兼程，历尽艰辛险阻。1924年出生于海宁查氏家族，1937年开始流浪。不公平的斗争、患难与共的友情、曲折的旅途、出乎意料的畅销书写作，是一个“少年侠客”成长经历中必不可少的“浪迹天涯”。江湖世界固然很大程度上是虚构的，但在剑侠情缘中，还是可以看到作家对自我的认知和体验，以及对社会、世俗、人心、人性的理解和洞察。

陈默：了解金庸先生的人生，是读他的小说的必经之路。金庸先生小说里的很多人物，都体现了他的人生经历。他可以是任何人。《射雕英雄传》里杨过的处境、感受，和金庸先生的处境、感受，有很多相似之处。《射雕英雄传》里，郭靖的价值观，也是他的价值观。

张纪中：有一年，我在报纸上看到金庸先生的采访，他说，如果他的作品能像中央电视台拍《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那样拍成电影，他只愿意付一块钱的版权费。我听了很高兴，激动得连夜赶回北京，给他写了封信，第二天早上传真给他，他下午就回信了，说愿意让我选一个。从那一刻起，我们成了终生的朋友。他是朋友。他不会武术，但人们叫他金大侠，因为他有侠义精神。他对待人对待事的态度，都有这种精神。

——金庸武侠小说的独特之处是什么？

陈平原：武侠小说作为一种体裁，有着难以跨越的界限，但金庸凭借其对传统文化的深厚造诣，为武侠小说开辟了一片新天地，谈历史、谈宗教、谈古琴、谈围棋……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海外华人想“引诱”子女学习中国文化时，常常要求子女从读金庸小说、看电视剧入手的原因。

陈默：金庸先生把现实历史、社会的维度引入到小说中，使想象世界与历史世界之间产生内在的联系，既作为故事的背景，又作为现实的映射。金庸先生这一代新派武侠小说，既继承了传统，又吸收了许多西方成熟小说的创作手法和艺术手段，这也是金庸先生这一代新派武侠小说与旧派武侠小说有很大区别的原因。

陆敦吉：很多人经常问金庸先生哪部小说写得最好，他认为“长篇比短篇好，后期比前期好”。但很多读者不同意。金庸先生说：“我很喜欢他们的分歧。”他的想法总是很多元化，他可以写不同的人，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读者会喜欢他，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他的文学才华，与其他文学不同。

——金庸的武侠小说为何如此受欢迎、让人百看不厌？

袁飞：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都是以小人物的成长为视角来讲述故事，没有人生来就是英雄，而是经历了许多痛苦磨难，背负着国仇家恨，内心挣扎忐忑，最终养成了坚强的性格，把个人的爱恨情仇放在国家大背景下，成就了“大英雄”。小人物也有大情怀，有大局观，每个人物都有很深的代入感，给读者带来震撼共鸣。

陆敦吉：很多小说家都是找到一个公式，然后不断创作、复制，但金庸先生每一部小说都是在实验、探索新的写作方式，在报纸连载之后，不断修改、完善、升级，力求完美。我参加金庸先生的一些小说修改，改变很多人物形象的时候，总是在“讨价还价”，他坚持的理由是，要“立足人性，服从现实”。

陈默：一般的武侠小说只有一个维度：传奇。梁羽生的新武侠小说增加了第二个维度：历史。金庸的小说从开始写到现在，尤其是《射雕英雄传》，才是他真正的代表作，增加了第三个维度：成长。更了不起的是，从《天龙八部》到后来的《笑傲江湖》、《鹿鼎记》、《人间烟尘》、《侠客行》，金庸的小说又增加了第四个维度：寓言。这四个维度互相制约、互相影响，赋予小说巨大的张力。

【当金庸武侠小说照进现实】

东方红、西方毒枭、南方帝王、北方丐帮、少林三杰、武当七侠……金庸一生塑造了约1500个武侠人物，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职业的读者都喜爱他的小说和人物，他们共同构成了空前庞大的读者群。“金庸迷”们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故事续写着金庸武侠世界的传奇。

——我年轻时读过金庸，受挫时从不低头。

许清扬：第一次接触金庸，是在小学的时候。在书店看到《射雕英雄传》，就把15本全买回家。小学看了一遍，初中看了一遍，高中又看了一遍，我很喜欢看。那些扣人心弦的打斗场面，也让我对作者的巧妙构思和深厚的语言功底印象深刻。最喜欢《笑傲江湖》里令狐冲这个少年人物，他不随波逐流，有自己的道德准则，即使受挫也不低头。晚上一时兴起，我就模仿，写了一篇武侠短篇小说。可能有人觉得我在浪费时间，但我觉得自己是在解放生命。

——中年读金庸，月光照万里

毛尖：我们那一代人，读金庸，才懂得了人生的奢华与壮丽，懂得了中国的山河岁月。基本上，金庸在教我们修身养性的同时也给我们植入了浪漫主义。我抄过《笑傲江湖》的白纸，表哥抄过《笑傲江湖》的缺页。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与金庸的相遇。因为彼此的存在，“一树长出了自己”。我们用青春的气息走过山河，三十年后，我们依然流泪。

袁非：2002年，我第一次在地摊上发现一本《天龙八部》。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收藏了几乎所有语言、世界各地版本的金庸作品。我与金庸的初次邂逅，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十分珍惜。很多人还记得第一次读金庸小说的情景，是金庸和他的小说改变了我内向的性格，让我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纯粹的人，对别人有益。

——老年读金庸，一切恩怨一笑而过

杨子强：有些作品，随着人长大，生活境遇改变，可能会翻页不再看，但金庸的作品不是这样。他的很多小说我都看过很多遍，还收藏过不同版本的金庸作品，每收藏一本，都会再看一遍。20岁的时候看，纯粹是为了“好玩”，长大后，看过人生的酸甜苦辣，经历过现实的“打打杀杀”。“之后，我觉得小说里描写的种种人生境遇更有意思，把自己的生活融入进去，才能产生更深的共鸣。”

吕敦吉：无论是被陷害、被误解、还是遭受流言蜚语，在某个时间点，老实人总会受委屈。他们常常哑口无言，常常在受了委屈、受了苦之后没有办法自救，也非常重视名声。这时候，人们最能理解《世说新语》中狄云的心境。而结尾“忽见远方山洞前站着一个姑娘，原来是水生！”这一道亮色一语道破天机。驱散了前方浓重的阴霾，让所有人感受到世间毕竟还是有正义存在的，做好事终究会有回报。

【重返金庸武侠小说的“故乡”】

“如果你去过江南，就会想起燕子飞舞，杨柳杏花盛开，还有细雨中的游船。”“来到这里，心里暖洋洋的，很激动。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好。”

金庸把对家乡的眷恋写进小说，家乡的一草一木、每个人、每一件事，都是起点和终点，是转折点的存在，是关键时刻的见证，家乡也呈现了一场文化盛宴，追忆昔日的青春岁月，延续伟大的侠义精神。

——去哪儿找金庸？

刘国辉：从《书剑恩仇录》到《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金庸在写醉仙楼、烟雨楼时，都有意识地把重要场景放在嘉兴、海宁。小说中有很多家乡的美食、风土人情，一方面是他对这里很熟悉，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他希望更多读者通过阅读小说，在不知不觉中认识、了解他的家乡。

黄国强：1992年至2008年16年间，金庸先生六次回故里，他时刻心系家乡，在嘉兴、海宁、海盐等地都留下足迹，捐资办学，支持教育。他以“老大哥”的身份，与嘉兴学院、嘉兴一中、元华镇中心小学、海宁高级中学、海宁宏达中学等学校学生进行交流；游览风景名胜，南湖烟雨楼、盐官海神庙，与陈赫故居、盐官潮汐等同游，写下“故地重游，烟雨如故”的佳句；游览古圣先贤故居、徐志摩墓、南北湖（在清山庄）；关心家乡经济文化事业，为金庸书院的创办和商业招商奠定基础。

——如何讲好金庸的“家乡情”故事？

杨子强：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嘉兴为保护和传承金庸武侠文化做了大量工作。我们多次到香港看望金庸先生，请他为我们提高家乡形象出谋划策。金庸武侠小说各个版本的收藏者很多。海宁还成立了金庸研究会，查氏后人充分利用家族资源，深入发掘各类史料、文物。

黄国强：在金庸诞辰100周年之际，我们开展了“金庸故里，‘醉’江湖美”文化品牌打造活动，推出故里版《书剑恩仇录》、发布《金庸江湖二十八景：图说浙江》，金庸故居、金庸书院等文化地标也经过整修后重新开放。同时，我们精心设计了元化镇金庸故居、盐官景区、碣石景区三条旅游线路，邀请世界各地的金庸研究者和金庸迷来此探寻古今。游客凭“侠客护照”，可以免费游览金庸笔下的故里，沉浸在金庸武侠的瑰丽世界里。

——如何讲好金庸“家国梦”的故事？

陈平原：在作家的故乡办展览，以山水为背景，以故居为支撑，通过空间的拓展、实物的陈列、场景的再现，让我们领略到金庸先生的“文心、侠义、纯爱”。从有修养的人的角度来看，这还远远不够。儒道相辅、来去相融、自由与责任、个人与国家，不仅在金庸的武侠创作中得以实现，小说与政论的关系中也体现了金庸的思想。金庸研究应该把小说写作、新闻报道与历史研究结合起来。

刘国辉：金庸先生一生爱国爱港，在人生不同阶段始终坚守“我是中国人”的爱国情怀，始终关心祖国的建设和香港、内地的发展。我们应该把金庸武侠小说中体现的爱国情怀，通过高科技手段、短视频等传播出去，让更多人与金庸武侠小说的内核产生共鸣。比如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喜欢穿汉服，嘉兴办的这次“青春国潮季”和“自成雅集”让小朋友们走进世界，成为无私的侠客，建立情感连接。

【金庸武侠小说的当代意义】

2003年8月，金庸先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他最初创作武侠小说的主要动机更多事业单位考试题库就点击这里，就是觉得中国社会需要侠义精神。

金庸为无数陌生人找到了共同话题，拓展了我们想象的视界，找到了抚慰乡愁、满足相思的出口，更在全世界渴望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人们心中种下了一颗侠义的种子。

——如何让年轻一代理解骑士精神？

杨子强：如果你想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就读金庸，读他的人物心理描写，读他中西合璧的叙事风格；如果你想了解中国的历史、传统文化，就读金庸，读金庸的武侠小说，会培养你学习历史的浓厚兴趣；而当你在现实中遇到挫折，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可以读金庸，你会看到他小说中“大英雄”的成长，通过经历和选择，你会更清楚地看清自己。

陈默：金庸一直在接触年轻人，但是是通过各种方式，比如电影、电视剧、游戏、动画等。总会有人觉得金庸很有趣，会回头找他的小说看，这就构成了认识金庸的新方式、新路径。当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六七成男生读金庸的那种情况，可能不会再出现了。但总会有1%、1000人通过其他方式读到金庸。通过媒体形式，我们可以发现金庸小说的闪光点，开始寻找本源。

——如何向世界讲述中国的侠义故事？

张静：除了欧美国家，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日本、韩国等都是金庸小说英版非常重要的市场。很多研究中文、翻译的人都会读金庸的小说，也会把金庸的小说作为自己的研究课题。打斗场面是最难翻译的，但金庸先生西洋戏剧式的表达方式给我们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实践证明，外国人也能对金庸的故事和里面的人物产生共鸣，抓住这些，传达出人性中共通的东西。

许清扬：高中毕业后，我计划去英国留学，希望积极向外国人推介金庸，通过读金庸，可以为他们打开一扇了解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窗户。国外有很多著名作家，比如莎士比亚、大仲马等，但我觉得，东西方文学应该互相学习、互相交融。

——时光荏苒，骑士精神永不过时

刘国辉：在现代社会，我们无疑更加需要骑士精神。从个体角度来说，可以是助人为乐、主持正义，这都是广义的骑士精神。骑士精神的基本精神是“利他”，当今社会更应该弘扬和发扬骑士精神，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思考自己能为别人做些什么，自己是否有一颗关爱他人的心，而不是满足于做一个世故的利己主义者。

陈默：我们总是能从金庸先生的小说中读出他对历史和当下现实的关怀。除了探讨从小我到大我的提升，也探讨民族矛盾、文化隔阂的背景。什么是“大英雄”？比如《天龙八部》中的萧峰这个人物，体现的不仅仅是传统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还有国际主义、和平主义，这种深入的探讨，让他呈现的世界观更富有现代文明价值观。

袁非：金庸的武侠小说是了解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极佳文本。正直、无私、胸怀宽广是金庸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带给我们的，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一直倡导的，也是我们今天社会应该关注的，也是整个人类能够更好地延续下去所需要的。侠义作为中国人的精神，独特的东方文化密码，永远不会过时。金庸的100年只是一个起点，而不是终点。

“这里埋葬着一个在20世纪和21世纪写了几十部武侠小说的人，这些小说受到亿万人民的喜爱。”这是金庸亲笔写下的墓志铭。一场演出后，他悄然离去。一百年后，仍有许多人在读他的小说。